印度湘夫人

那一晚我甚麼也不說
能做的只有緊緊握住Ｓ冰冷的雙手
曾經是如此炙熱的雙手
會輕輕把我臉上的淚水彈走
捧著我臉龐哄我的手

Ｓ也不發一語地在我掌心裡微微顫抖

“我怕我從此再也看不見了“Ｓ緩緩打破沈默

Ｓ忍住了沒有哭泣  所以我替他把積忍已久的淚水釋隄
Ｓ把我抱往他的胸前  無能的我顯得比重傷的Ｓ還要脆弱

沒錯  我很脆弱
我就是無法承受我深愛的男人瞎了一隻眼然後要遠離我的事實

我自己編導的電影都沒像我真實人生般戲劇化
而且是悲劇

話說原本Ｓ與我在尚未有交集前就各自擁有精彩的劇本

請容許我用蒙太奇手法倒敘一下Ｓ的人生經歷

瓦皮是一個位於印度西北方的工業城鎮
大約在25年前有名高階種姓的有錢商人
娶了跟他同種姓且一樣有錢的地主女兒
婚後不久便生下一個百分百純種小混蛋
對
就是含著刹帝利金湯匙生來就跩的混帳Ｓ

雖說是高階種姓
但貴族該有的氣質ˋ內涵與教養
在Ｓ身上可以說是蕩然無存
Ｓ是名會邊刁菸邊外八走路坐下還愛抖腳的典型標準流氓
吠陀經裡教導印度教徒不菸不酒婚前無性行為的戒律
他沒半樣遵守
老爸送他去英國念商學士
他老兄半路落跑去當剪接師
幾年後再唬爛老爹洗心革面要來美國念ＭＢＡ
（其實是偷跑來學電影）
明明巴基斯坦與印度每年關係緊張水火不容
Slumdog Millionaire一開場就演了印度徒怎樣屠殺回教徒
Ｓ還是可以一年換一個穆斯林女朋友
而且來源還分散全世界（印度英國澳洲土耳其等.....）

據他的說法是如果被發現他在紐約偷學電影會被他老爸斷絕經濟
然後如果再被發現他在紐約交一個台灣女朋友（至少這次不是穆斯林）
他老媽就會當場昏到醒來後直接寄張機票叫他滾回印度不準再來

我好像可以稍微體會為甚麼他年紀輕輕頭髮白了一半
又沒事抽煙解悶戒酒消愁的自殘行為

所以一開始這個出身高貴但行事卑鄙且心機深重兼心事重重的男人
可以說是不斷挑戰我耐心的極限
例如約會動軋遲到破三小時  或是喝醉乾脆裝死的紀錄屢屢革新
男人的菸酒聚會永遠比我的性感內衣還更有媚惑力
而且狗嘴總吐不出象牙
我愛你這麼簡單的英文單字殺了他也吐不出口
要不就是打電話會被傳說中的惡作劇女室友接到
“妳是誰？我是Ｓ的女朋友（堅稱是正牌），不準妳再打來了！“
如果我不是後來親眼見到該名女室友我會親手剁了Ｓ

就當我重度懷疑所托非人正要令尋出路時
Ｓ老兄突然像是被雷打到或是火星人終於看不下去抓他去牢改
總之我還來不及搞清礎他到底有沒有被人附身或靈魂互換之時
他已經會開始在我耳邊說起不怎麼浪漫但勉強算很誠懇的情話
我的眼淚越來越少歡笑越來越多
他總會在我看劇情片眼淚快泛濫的時候說笑話哄我
他還會一臉正經告訴我其實我就是他內心最理想的女孩
即使我們間的溝通還是常常存在CREAM與CLEANER的口音問題

他開始懂得尊重

因為我給了他想要的空間  忍下了也許會一觸及發的衝突
我體諒了好久  也是時候該收一下成果了
整整忍了大半年這位太過自我不受拘束的風樣男子
（你以為在演流星花園阿）

他開始將我漸漸納入他的生活重心裡
他開始要帶著我去看各式各樣的百老匯
他開始即便在最忙碌的時候還要堅持見我一面
他開始跟我一起躺在床上訴說彼此遠大的電影志願
他開始喜歡扛著他的大型筆電與一堆食物三天兩頭往我家跑
他開始向他所有的朋友介紹
不會講印度話既不是印度徒也不是穆斯林的台灣女朋友
他開始跟我計畫   
我們畢業之後要一起住在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破爛紐澤西
然後說好了我們每天都要握著手一起入眠

在我們幾乎完成所有拍片流程
就在Ｓ終於拍完他的畢業作品
殺青的當晚他打了通電話說好了要來我家

他在電話裡告訴我
“寶貝我好愛妳，明天帶妳吃大餐看歌劇“
他在電話裡侃侃而談與我在一起他有多快樂
他幾乎把他與我相識以來最甜蜜的話都濃縮在那短短20分鐘電話裡
他說了計程車就在樓下等他  再過20分鐘他就能到曼哈頓與我相會

我換上我最美麗的睡衣像迎接初夜般微笑等著他
連紅酒我都準備好了

我等來的卻是只有在電影情節裡才會出現的噩耗

Ｓ在掛完電話的五分鐘後從樓梯上摔了下來
手中握的慶祝用威士忌不偏不倚正好插進眼珠

再此相見
Ｓ已全身是傷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
一眼近乎全盲  另一眼因為傷口牽動關係無法睜開

他倚賴著我熟悉的觸感認出我來
那一剎那我完全無法言語
突然間所有承受在他身上的痛楚迎向我侵襲
我可不可以把他臉上既深又長的傷痕轉到我身上來？

我可不可以一瞬間學會北印語這樣他就能在失明狀態下能夠完全信任我
我就可以像他的印度室友們照顧他衣食便溺
而不會不小心再在誤解之下碰到他的傷口

尤其是傷後的Ｓ開始依賴起他的母語只說起印度話來

我們手牽著手明白著彼此的痛楚如此心靈貼近
卻又在身心最脆弱的狀態下以最熟悉的文化彼此隔閡
當下我也想用中文找個人把我滿滿的委屈一股腦宣泄出來

Ｓ決定了回印度治療

我在Ｓ出院後回國前倒數8小時緊隨著他
我親耳聽見了美國醫生宣判了Ｓ視力復明的機率是5%
遠比我在曼哈頓閉著眼睛都能撞到乞丐的機率低太多

醫生說了如果左眼的壞死細胞攻擊到右眼良好細胞
兩隻眼睛可能會一起失明

因為嚴重疼痛與不安
Ｓ一整晚都沒睡

“我怕我從此再也看不見了“

他將我抱在胸前對我說著他的恐懼
他的電影美夢ˋ我們一起勾勒的未來美夢
像是在那一瞬間隨著被玻璃刺穿的瞳孔一同破碎
滿溢在樓梯間的鮮血
是絕望ˋ是恐懼
是特色導演最愛用來象徵毀滅的淒美符號

我也好怕
我怕他再也回不來了
隔著寬闊無際的大西洋
再也不回來了

我們互相安慰著彼此需要面對的恐懼

希望
我告訴他一切都要秉持著希望
他眼前的光明並不是美國兩光醫生只花5分鐘隨便看看Ｘ光片就能決定的

堅強
他要我學會堅強
他說了女孩子的眼淚像是珍珠  要學習好好保存
他勉強地睜開另一隻眼看著我
親愛的妳別哭  
妳一哭我會感到難過
他吻著我
忍著身上無數的擦傷銼傷
他給了我最後一夜的吻

倒數離去10分鐘
Ｓ所有的親朋好友在甘迺迪機場目送他坐著輪椅遠去登機

最後一秒突然我的眼淚消散了
像是心裡被挖了一道無底的洞
空沈至麻木的痛

我想也許他會就這樣飛離出我的生命
滿載著無可奈何的遺憾
所以最後一秒
他帶著永恆黑暗的恐懼
我繫著永恆分離的哀傷
我們就此離散

不過Ｓ從來就不是懂得浪漫的男人
就連班傑明奇幻旅程的最感傷片段
他都可以突然討論班傑明掛掉的那刻光到底是怎麼打的

所以像這樣充滿莎士比亞風格的詩意結局絕不適用於他

“我跟你說，馬的，飛機上的空姐真的很醜（耶眼睛不是看不清楚嗎？）老子我整個很不爽，所以妳給我等著，我一定會帶著紗麗ˋ玫瑰與紅酒回來見妳，這樣下次就能做到有辣妹空姐的飛航“

大概在Ｓ起飛前我收到了這通簡訊

為了不讓他荼毒其它無辜善良印度女性（正妹空姐）
我只好秉持著佛陀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
乖乖留在紐約等他

一個月後
在印度的Ｓ傳來消息
手術很成功
有90%機率可以復明

證明了我的先知卓見
美國醫生果然三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