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湘夫人

       雅思敏一如往常地在窗口前點燃一跟煙。但也許這是她最後一次在自己家正大光明吞雲吐霧 -- 她那成婚不久的新婚丈夫，並不知道她煙癮極重。她其實也不曉得他的丈夫是不是像她母親說得一樣：德性兼備，無任何不良嗜好 -- 包括吸煙這種可能會致癌的嗜好。

       雅思敏沒有時間去糾結，她只剩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啓程迎接她三個月不見的丈夫。

       通往甘迺迪機場的路上一如往昔地塞車，急躁的喇叭聲絡繹不絕響起，這就是紐約 -- 分秒必爭不留情面，只是他那來自印度鄉下的丈夫恐怕不會計較紐約人的自私冷漠，他還有滿腔的美國夢等著實現呢！

       雅思敏不禁想起另一個擁有美國夢的印度男人。一思至此，她原本放在方向盤上穩健的手不禁顫抖起來，控制不住地往喇叭鍵死力按下，尖銳的長鳴聲響卻道不盡她滿腹的哀愁，她的婚姻是人都知道是個委屈，只是為什麼每個她所愛的人都親手將她推入？

       除了膚色與長相，雅思敏和一般的美國人並無兩樣 -- 純正美國東岸口音、從高中便開始半工半讀繳學費、畢了業便搬離家中工作、下班後喜歡與同事去酒吧小酌。當然更少不了都會女郎慣抽的萬寶路淡煙。只是她來自於重男輕女的印度回教徒家庭，家人毫不猶豫地把所有資金投注給她唯一的兄弟，他弟弟上了她想念的大學，生活費更來自於雅思敏薪資的三分之一。她父母說了 -- 這是為了以後能資付她的嫁妝。她從來就沒有興起任何拒絕的念頭，從小到大的教育孕育了一切的理所當然。

       所以後來她為了存自己的嫁妝，與另外六名男室友一起分租紐約郊區的三房兩衛小公寓、室友們使用過的廚房都是她在清潔、馬桶永遠只有她在刷，她也理所當然沒有抱怨地承擔下了，她更深覺，也許那段與男友帕夏同居的日子才是她人生中最自由美好的時光吧？

       帕夏是在18歲那年從印度來到美國，他來美國奮鬥的目標非常明確：高學歷、賺大錢、拿綠卡。憑藉他過人的努力與家庭背後的支援，他很順利地從紐約一流大學拿到碩士文憑畢業、帶了一筆龐大資金準備去堪薩斯州投資、更交到了一個身為美國公民的印度裔女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女友是與他信仰抵觸的穆斯林，天知道如果如果他身為虔誠印度教的父母得到了消息會怎麼對付他？難道要學習寶萊塢最慣用的手法 -- 私奔生子後再跪求父母諒解？人生可以同電影那麼簡單嗎？他曾經天真的以為可以。只是沒想到如此激情美麗的簡單請求會被他的女友斷然拒絕。後來帕夏感歎著對他女友說：我曾經給過你機會，但你沒有把握住。

       雅思敏想：如果她當初答應了帕夏的要求、命運是否能扭轉？她到現在還沒有個確切的答案。帕夏在離開紐約前提出了讓雅思敏搬離紐約、一起去堪薩斯奮鬥的要求。帕夏認真著看著她的眼睛：我們一起去堪薩斯生活吧！那一刻說她不心動全是騙人的，她曾雙目含淚、內心的動容堪比波濤駭浪、她差點就控制不住理智一無反顧地跟隨他至天涯任何角落，只是她也清楚：帕夏並沒有準備好共同生活的未來。她曾經旁敲側擊地試探他有沒有決心娶他為妻，一次兩次三次被帕夏轉移話題，後來帕夏只說了：何不享受當下？未來的事他以後會想辦法。

       所以為了當下，她需要放棄多年經營的工作？她辛辛苦苦一路從辦公室小妹混到小主管很容易嗎？她好不容易盼到弟弟從大學畢業可以全權支配自己的薪水她容易嗎？即使帕夏保證會養她，她怎麼知道如果她被帕夏拋棄她該何去何從？雅思敏咬牙拒絕了帕夏，只是她每隔兩個月還是會飛往堪薩斯一趟，因為帕夏需要她維持美滿的性生活。他們的遠距離戀愛也在來來回回中持續了三年，直到她母親再也不給她拖延婚事的藉口。

       她父母發了狠要把雅思敏在年內嫁出。雅思敏曾以賺錢存嫁妝的理由拖了四五年，但她父親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替她決定好了人家。如果不是桌上的電子日曆提醒自己，雅思敏會以為這裡不是21世紀的美國，而是千年前古老的印度王朝。

       雅思敏的母親對她苦口婆娑著，不外乎就是女孩子再怎麼能幹也要有個好歸宿、都28了再不結婚難以生出孩子、生不出孩子就會被婆家嫌棄、被婆家嫌棄會影響整個家族的聲譽、家族聲譽不好會導致底下的弟妹難找好人家等等云云......說到底還不是主要怕他們的寶貝兒子娶不到嫁妝一籮筐的好老婆？但這些都干她甚麼事！

       雅思敏的母親畢竟也在美國混了近三十年，自然也很清楚這些理由打不動作風洋派的女兒。雅思敏也很清楚，這些憋腳理由除了她那古板父親還有誰想得到？只是她母親繼承了所有印度傳統婦女的特性：以夫為天。

       雅思敏的母親到底還是瞭解女兒多一點，獨居在外多年又不肯結婚，沒有男朋友要騙誰？她勸了勸雅思敏：年輕時的熱情誰沒有？戀愛與婚姻畢竟是兩回事，她父親也是為她好，附近知根究底的人家誰不知道雅思敏就跟一般美國女人沒兩樣，說好聽些是活潑奔放，往難聽點講就叫放蕩。她們親戚的的朋友的鄰居據說目擊到雅思敏在布魯克林跟男人同進同出，這在美國豆丁點大的事照樣可以在她們的社區裡傳得沸沸揚揚，只是誰家的兒女在外不是陽奉陰違野得很？只要不把外面的風流帳帶回家，長輩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畢竟在異國也理該開放點。只是像婚姻這樣延續式族榮譽、維持民族優越的大事數千年從來都是父母之命，不容置疑。

       雅思敏逃避了多年也知道這一天總會來臨。她也想不管不顧就這樣拋開一切追尋自由，只是此後她父母此後將被家族唾棄，驅逐在小印度圈之外，失去同鄉人的扶持後有多難以再次於美國安身立命？她父親至今還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英文對話呢！只是難道就要這樣認命了嗎？

       雅思敏知道，帕夏在這三年的努力下在堪薩斯開了五間加油站，如果帕夏願意，也許這些不會成為阻擋在他們中間的障礙。雅思敏也知道帕夏本人對於宗教信仰並無絕對的堅持。

       只是雅思敏錯估了她在帕夏心中的影響力，即使他時常在肉體纏綿時給了她無數的甜蜜承諾，帕夏在電話裡的那端在猶豫許久後拒絕了雅思敏的求婚。他說當初來堪薩斯前，雅思敏已經自己做了決定。事後雅思敏的室友們對她說帕夏失去她後是多麼的痛苦失意，夜夜傷心痛醉，讓她再給帕夏多一點時間，請她不要就這樣離開他嫁人去。 雅思敏已經足足等了帕夏五年時間做決定，人生還有多少個五年？

       雅思敏心如死稿地在父母陪同之下赴印度與她從未相見的遠親成婚。她的父母與未來公婆達成了協議：嫁妝減半，只是女方要擔保能讓男方順利拿到綠卡赴美國。雅思敏就這樣在半買半相送下舉行了一場規模不大的穆斯林婚禮，雅思敏在極其絢麗的紗麗禮服加持下綻放出她一生中最耀眼的美麗，她安定地看向來自四面八方閃爍不停的相機鏡頭。就讓他們肆意照吧！人生阿！難得璀璨如斯......

       婚後第三天，雅思敏在睡夢中被來自美國的電話驚醒 -- 是帕夏。電話另一端的聲音沙啞而充滿痛楚，帕夏說他日日夜夜備受失去她的折磨，他後悔失去了她，他多麼想念以往一起渡過的歲月，他是如何地懊悔以前沒有好好珍惜她...... 雅思敏一句話也沒敢回，她的遠房表哥兼新婚丈夫醒了。雅思敏解釋是美國的同事打來祝賀。

       過後帕夏每天持續不懈地打來跟雅思敏傾訴他失戀的痛楚，只是雅思敏比他更痛苦，她絞盡腦汁才把心中對她越來越起疑的先生安撫下來。她說她的朋友同事們充滿熱情，各個都要求她分享她愉悅的新婚生活。雅思敏的丈夫對於這種解釋不置可否，只是在一個禮拜後下令雅思敏全面斷絕她的社交網，雅思敏的臉書與微博一夕間關閉再無見天之日，電話簿的聯絡人也被迫刪掉，當然，電話號碼也全面更新。

       雅思敏在回美國的途中跟父母哭訴她先生的佔有率及過度嚴苛的管教後只得到一句：妳已經嫁人了所以他有任何權力。

       天知道在申請綠卡的過程她多麼希望移民局把她先生列為可疑人物！可惜她婆家清白的過分，他先生的綠卡毫無疑問地在三個月內就拿到了。

       她一進機場內就看見他先生出關後一臉遮不住的喜悅表情，也許是想太想念他分離三個月的新婚妻子，更或許是他期盼已久的美國夢終於如願以償。雅思敏那一剎間便明白：她的一生從此依附在這個人身上，再也沒有自我了。

<以上短篇改編自真人真事>